小覃带着我在这片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里整整爬了一天的山，最后溯着一条欢快的小溪，穿过了满满一大沟盛开的四川杜鹃，终于来到了一大块林间空地，这便是我向往已久的小顶坪。

　　小顶坪位于湘鄂交界处的八大公山腹地。八大公山是著名的国家级自然保护区，山深林茂，动植物资源丰富，吸引着国内外众多研究者的目光。

　　我们住的小木屋是废弃多年的一个护林点，近年来，护林点做了调整，这里就成了科研人员和采药人的临时过夜处。放下行李，同行的山里人小覃便开始生火摘野菜，煮腊肉，然后就是围炉小酌，闲话谈天。吃完饭，已是晚上九点多了，小覃见我摊开了稿纸要写作，便在靠墙角的一张小木床上先睡了。

　　一只灰白色的小蜘蛛在我垫蜡烛的石板周围爬来爬去，我不知它是在观察什么，还是在寻找什么，一直那么认真，那么执着，那么急促。也许它有生以来头一次看见世界上这样的图景：一个白色的柱状物，绝不同于白色的树干，更为奇特的是顶部还散发着太阳一样的光芒。在这柱状物对面坐着一个像熊又不是熊的家伙，正用一个小树棍儿似的东西在白雪一样的平面上勾画着什么。那块洁白平展的东西，是从大树顶上的天空裁下的一片白云吗？还是拢在一起并熨平了的溪流里的浪花？还有，这家伙在它上面胡涂乱抹干什么？是不是像蜘蛛一样要把身体里的丝牵出来呢？我一边写东西，一边看着这个原始森林中的小生灵，胡乱想象着它观察世界的心理活动，觉得很有趣儿。

　　过了一会儿，小蜘蛛干脆爬到我的稿子上，在布满黑道道的白纸上来回“巡视”，还在有的地方停下来，用小爪子轻轻抚摸着新鲜的字符，轻轻染上墨色，慢慢举起来放在眼前端详，看上去仿佛陷入沉思的样子。我不知它是否看出什么名堂，过了一会，又返回到石板上，居然在石板和稿子之间吐出一条丝，然后悠然自得地爬了上去，随着窗外习习吹来的山风轻轻摇荡，那样子优美极了。我想，这么短的时间，蜘蛛大概已将闯入它世界的新鲜事物研究明白了，而我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，不停地思索，不明白的问题却越来越多，根本不会像蜘蛛那样轻易地有个结论。不过，我深知，很多深层次的问题是永远也不会有最终结论的，但思索总有意义。也许，思索本身就是意义呢，况且我是在这样一个独特的地方进行独特思索！

　　突然，一只硕大的蛾子从窗外飞来了，一下子打断了我绵延无边的思绪。我停下手中的笔，任小蜘蛛继续在那里吐丝，开始观察起这只深山偶遇的蛾子来。我不知道，它是被烛光所吸引，从黑夜深处远远飞过来的呢？还是借着星光在森林里漫游，路过小木屋，对窗子里的景物产生了好奇，顺便进来看看呢？它先是在我的眼前对着蜡烛横七竖八地划了几下，大开大合，像写意画开头那几笔，迅疾爽利，然后就围着烛光认真转了起来。“嚓”，烛火把它烧了一下，它像一个刚上阵的战士，还没明白敌情就受了伤，败下阵来，“啪”地一下落在石板上，收拢了翅膀低低喘息，微微颤动。我见它努力使了几次劲，足蹬翅扇，粉尘浮荡，身体却无法升起。它连着试了几次都没效果，只好艰难地爬过窗台，爬上窗子，爬回到那属于自己的黑暗中去了。

　　我送走了大蛾子，目光又不由自主地回到小蜘蛛身上。这个想明白就行动的小家伙，这时已编织出了一张小网，好几只围着烛光飞舞的蚊虫成了它的盘中之餐。我发现，不知什么时候，它已经调整了蛛网的布局，丝线不再连着我的稿纸了，而是直接从石板连到了蜡烛上。或许是我翻开写满字的一页纸拉扯了蛛丝，破坏了它的工程；或许它嫌我的稿纸轻薄，远不如蜡烛挺拔明亮；或许经过观察它发现，那些猎物是在围着蜡烛转，我这一堆斑驳迷乱的稿纸远不如蜡烛有吸引力。有几次，它顺着石板和蜡烛之间的丝线爬到了烛火的下方，不停地用小爪四处探寻，还仰起小脑袋凝视跳动的烛火，眼睛里充满了好奇和困惑，“啪、啪”，烛泪不时地往下滴，好几次差点滴到它的身上，它却浑然不觉，似乎一直陶醉在蜡烛带给它的那种莫名的温存里。

　　小顶坪的夜很深、很静、很长。我想，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小蜘蛛做伴，便不再盯着它看，埋头写作了。思绪停顿的时候，时不时抬头瞟它一眼，看到它还在那儿，心里很是安然，欣然。谁知，过了一段时间，又一次抬头看它时，小蜘蛛却不见了。那网还在，网上的几只蚊虫也在，我找遍了蜡烛周遭也不见一点踪迹。它到底去哪儿了呢？我做着各种猜想，怅然望了望窗外神秘的黑夜，又回头看了看还在熟睡的小覃，一种莫名的孤单涌向心头。寂寞幽深的大山之夜，还有谁能感受到我的思想涌动呢？也许栖于林中的鸟偶然醒来，会向小木屋扇动几下翅膀；也许夜行的黑熊和云豹悄无声息地从门前小溪边走过，会朝这烛光瞥上几眼；也许大山的精灵正用黑夜的眼睛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，刚才的蜘蛛、蛾子和蚊虫是不是大山派来的使者呢？

　　快到半夜的时候，窗前大树的缝隙透出几丝淡淡的幽光，我知道月亮出来了。木屋后面的树太高，我在屋里看不见月亮，却在心底勾勒出一幅美妙的图画。受到心灵深处的诱惑，我独自走出小木屋，来到门前那片林间空地欣赏起这独一无二的月色来。

　　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月色呀！天上没有一丝云彩，星星也不知隐到哪里去了，朗朗夜空只有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，无边无际的银辉像瀑布一样倾泻到这个世界上。一切都被染成了乳白色，就连那似乎总藏着什么东西的黑黝黝的群峰也披上了白纱，显得温润可爱起来。欢快的溪水像一湾散银碎玉哗啦啦地流向远处，与绵延无边的白色杜鹃浑融在一起。溪边那几十株白色的野芍药开得正旺，手掌大的花朵仿佛洒落的月光凝结成了冰花，点缀在碧绿的枝叶间，妩媚而朦胧。林间那块长满蒿草、开满黄花的湿地，则飘浮着轻柔的雾气，涌现着一片神秘的气息……

　　此时此刻，这林间的月亮只属于我，莽莽大山只属于我，澄明的月光、深邃的夜空和这寂静的山野共同营造的空灵境界也只属于我。刹那间，我感觉我是大自然中最富有、最幸福的人。

　　回到小木屋，月亮渐渐沉下去了。我静静地躺在木床上，凝望着窗外黑黢黢的夜空，细细品味着平生未有的感受，越想越远，越想越深，渐渐沉入小顶坪的梦中。

　　不知过了多久，几声清脆的鸟鸣骤然响起，开始还以为在梦中，睁眼看窗外，不觉东方已白，万山攒动。（庞井君）